购置了不动产并不必然意味着有了一个家,但不动产确实能为家庭提供重要乃至必要的生活空间载体,这是家宅的意义。为了使家宅具备满足基本生活需要的设施条件并且更加舒适,人们要进行装修。但装修绝不仅仅是物理和工程层面的修葺与装饰,而更是在营构一个投注着主人个性与主体性的空间。某种意义上,装修是家宅成其为家宅的生成性过程。
作为“内部世界”的家宅
从与父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到离家读书与同窗同寝共读,再到刚刚工作时的省钱合租,或是为了更大个人空间的独租,后来终于买了房成了家:多少人在人生的头几十年经历了这样的居住空间演变。居室是最私密、最个人性的空间,是休憩身心、袒露身体之所,是送往迎来、觥筹交错、驰而不息的社会生活里“个人空间”的最后一道防线。家宅之外,我们都是社会人,迈进家门,我们才能卸去种种社会化的身份,享受真正“属于我”的世界。
在本雅明看来,刻板、同质化的都市生活深刻控制着现代人,人们从公共场所退回室内,在所谓的“内部世界”里才能守护自我经验的残余,居室里的一点一滴、一痕一迹都有主体的投射,“可以说,居室是失去的世界的小小补偿”。(张旭东《本雅明的意义》)本雅明说:居室“代表着普通人的全部世界。在室内,他组合了时空中遥远的事物。他的客厅是世界剧院中的一个包厢。”对于现代社会中工作场所与私人生活空间分化了的普通人来说,生活空间意味着“得以静息之处”,而工作场所“只为它的辅充”。(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
作为“内部世界”的家宅是滚滚红尘中的一个栖所,是栖身之所,也是心灵的休憩之地。装修家宅,就是在修葺属于自己的天地,营构这个“普通人的全部世界”。因此,人们不吝且乐于投入装修的,不仅仅有财力、物力、人力,更有时间、精力与心力。
装修设计的空间区隔与拟想
家宅装修的第一步,是设计。一张张二维平面的图纸,是对未来三维空间及其内在生成性关系的构想。装修设计首先涉及功能区的划分,非承重墙可以砸除,必要处可以增砌新的墙体,也就是在有限的自由度内进行日用空间的区隔。根据需求合理区隔后的空间,才能成为容纳家具、家电、日用品以及日常活动的载体。
在完成空间区隔、标明改建墙体的平面图基础上,装修设计阶段还将输出包含家具家电基本定位的平面布置图,呈现地面与顶面形态的地面材质图、天花吊顶图,体现水电管网布局及控制关系的开关插座布局图、给水布置图等等。对于重点立面或空间,设计师还会渲染生成三维效果图,直观展现未来空间的拟像。
装修工程动工前的每一张图纸设计,都要基于对未来家居生活情境的某种模拟与想象。房间区隔、家具位置、开关点位、照明光源等都与居住者的动线紧密相关:下班回家,怎样在进门触手可及的位置放下挎包、打开开关,照亮客餐厅的主要区域;匆匆下厨,如何实现洗菜、切菜、入锅、起菜区域的顺畅衔接;夜深就寝,怎样在过渡区方便地转换卧室内外的照明;起夜时,如何点亮通往卫生间的通道,又不对儿童房产生过大的声光干扰……对种种生活情境的拟想使得设计图上不再是静止独立的元素,而是布满一簇簇被行动实践所勾连、所激活的动态交互的关系——既是物与物的关系,又是物与人的关系,更是“物境”(objectscape)与主体实践的关系。
除此之外,所有与空间氛围效果相关的材质、色彩、造型,都在主人与设计师的沟通中被反复拟想:是否协调,是否相契,能否在暑热寒意中带来情绪的缓冲,能否为牙牙学语的婴孩营造温馨的氛围……装修设计的空间拟想大多会引入对比、时间、方向、运动等向度,在此意义上,作为物质载体的家宅自装修之初就绝不仅仅是装载人与物的静态“容器”,而是被认知为孕育着丰富、生动关系的真正的“空间”。
德塞托即认为,空间与地点不同,它是生成性的,是被实践的地点:“一旦我们将方向矢量、速度大小以及时间变化纳入考察范围,空间就产生了。空间是活动之物的交叉。在某种程度上,空间是被在空间里发生的活动的整体所激活的”。如果说城市规划在物理和几何学层面定义了街道,那么行人们就通过行为实践将这样的街道转化成了空间。(德塞托《日常生活实践1:实践的艺术》)如果说设计图纸在形而下的层面定义了家宅,那么主人与设计师在装修设计阶段一次次沟通互动中基于区隔的拟想,就指涉着家宅充溢动态生活实践的空间本质,也为家宅之空间在入住后的真正生成与激活赋予了可能。
装修工程与去工程化的表域
装修设计完成后,装修工程就要开始了,这是对家宅物理空间切实的修葺。首先要敲砌墙,按照设计图纸的空间区隔划定每个房间的物理边界与出入口;而后则是水电、泥木、油漆等诸阶段的实施。水电工程要在毛坯的墙体及地面开槽,埋入功能性的水管、电线与开关插座盒;瓦工对墙体进行粉饰,使其成为平整无裂的表面,然后才能在需要的区域贴砖、铺砖、填缝;木工阶段以吊顶修饰顶面,以地板覆盖地面,并打造出需要的饰面与柜体;油漆环节则要对所有未被瓷砖覆盖的裸露墙面施以多层乳胶漆或墙纸;最后还要对各处缝隙打胶填充收尾。这是硬装工程的大体脉络。
地面、墙面、顶面,围合起家宅的边界,它们是人与家宅空间的接触界面,也是装修工程最主要的作业面。敲砌墙是局部重构空间的边界,水电、泥木、油漆阶段则是对边界表面的一层层不同形态的打理。在表面开槽,埋入功能性的管线,平整之后或以砖材或以木材或以漆材覆盖修饰:原始“丑陋”的毛坯以及对毛坯敲砸堆砌、下切掘进的“暴力”性工程最终都要被掩盖,只呈露出抚慰感官的“魅感的表面”。
美国学者乔迅在《魅感的表面:明清的玩好之物》中提出了“表域”(surfacescape)的概念,这是室内装饰触动感官的各类表面的领域,它们“吸引着眼睛、双手、皮肤和脏腑”,“互相呼应,彼此支持或者彼此对比,创造出一个令人愉悦的整体环境”。表域的一半是室内装饰品、陈设物的表面所构成的整体景观,另一半则是“室内建筑的围合——地板、天花板、墙壁、柱子、门窗的装饰处理——这构成了室内建筑的围合自身的表域”,而这也正是家宅装修工程的工作界面。
装修是尘土飞扬、劳心劳力的工程与过程,家宅带来感官愉悦的表域则是去工程化的结果。装修工程是基于前期设计、遵循工序进程、指向未来效果的历史主义实践,去工程化的表域则是掩盖装修过程与工程痕迹、聚焦当下效果的反历史主义的叙事。家宅空间表域的去工程化意志在填缝剂、压边条、美容胶中得到了最极致的体现:工程的痕迹不能有一丝一缝的流露,家宅的表域应该精致而无隙。
这种去工程化的特征,不仅体现在与硬装工程相关的家宅围合空间的表域,而且体现于软装范畴的某些家具布置。弹性衬垫的广泛使用、过度填塞的家具曾是19世纪晚期文化的一大特征,这类衬垫最初应用于火车等需要缓冲减震的场景,而当它们“开始出现在诸如起居室之类并不需要抵消机械工业的振动或者颠簸的领域,它们就不再发挥功能性作用了。这样一来,需要减轻的颠簸,就不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对于客体工业起源的记忆……”(希弗尔布施《铁道之旅:19世纪空间与时间的工业化》)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人类在工业化进程中复杂的心理特征:既享受工业化令人愉悦的成果,又本能地拒斥着工业化震荡身心、令人不快的起源与过程。
然而晚近兴起的工业风装修似乎是一种特例。但事实上,大量运用水泥、砖石、金属元素的工业风家装并不呈露原始的毛坯表域与管线,并不展现真正的工业工程材料,而是依旧遵循装修工程的整体工序,依靠特制的水泥漆、金属漆等修饰表域。在这一意义上,工业风装修工程最终呈现的成果,本质上依然是去工程化的。
硬装、软装,家宅空间的个性化
就完整的家宅装修而言,在硬装工程完成后,还有软装的阶段,非毛坯的精装房则可以直接进行软装。软装是对家宅内所有可移动元素的布置,包括家具、灯饰、窗帘布艺、花艺绿植、装饰品等。如果说装修工程在家宅空间内嵌入了基本的功能性硬件,并通过精致的表域的掩盖完成了空间与人接触界面的修饰,那么软装则是对空间内部各种关系元素的营构。
相较于硬装,软装的对象是可增删、可移动的,具有更大的灵活性,也有着更大的风格化、个性化可能。硬装工程通过不同的空间区隔方式、表域形态组合,为同质化的毛坯赋予了差异化的个性,软装在此基础上“顺势而为”“锦上添花”;而对于统一装修交付的精装房而言,硬装工程的成果依旧是同质化的,于是软装就成为主体性投射的唯一可能。比如帘幕、光影能完整覆盖、深度“改写”硬装后的某处精致表域,家具、饰品则能以自身的丰富表域参与到家宅空间中“物境”的彼此呼应、支持或对比关系中。硬装与软装共同创生着家宅空间的风格化与个性化。
软装不仅能像硬装一样通过表域实现风格和个性的生产,而且能通过家具、饰品等可活动物的布局参与家宅空间的营构。物品一旦被挑选、被布置、被组合,就被主人的心理能量所投注,进入了家宅的关系系统,也就进入了某种文化意义体系。这些被主体性投射之物甚至不仅凝结着个体的个性经验,甚至能反映出时代与社会的个性特征。在鲍德里亚看来,摆放家具的方式就能反映“一个时代家庭和社会结构的忠实形象”,典型的布尔乔亚室内陈设以饭厅和卧房所需的整套家具为基础,以大餐橱和大床为中心,环布散置,表达着父权制的等级秩序和道德秩序。(鲍德里亚《物体系》)
在家宅这个“普通人的全部世界”中,人们通过各种细碎、绵密的私人化行为实践留下日常生活的痕迹,这也是个性与主体性的印记。“居室不仅是普通人的整个世界,而且也是他的樊笼,生活的意义就在于留下痕迹。在居室之内,这些痕迹受到重视”,而包含硬装工程与软装的装修,正是这样一种为家宅“留痕”的日常生活实践,“装饰物对这样的房屋有如印章对绘画的意义一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事实上,不仅仅是添置装饰物这一阶段,从装修设计环节的空间区隔与拟想方式,到装修工程创造的去工程化的表域形态,再到软装中“物境”的形势布局,它们都为家宅空间钤上了个性化的印痕。
进程性的装修与被营构的家宅
装修是一个有序的进程,一个漫长的过程,一项浩大的工程。从规划设计到施工实施,从节点验收到竣工验收,业主与设计师、与施工方之间,家人与家人之间,都要经历一轮又一轮的探讨、博弈乃至“交战”。但正是在这一充满波折的进程中,主体完成了对家宅空间的认知、确证与认同:每一次方案争执,都是对执念对象的深爱;每一次意见统一,都加深了对家的归属与对“内部世界”的期待;每一次整改反复,都让营构之物更趋近于完美的理想型。进程性的装修互动使主体产生持久性的情绪乃至情感卷入,他投入了财力、物力、精力、心力,也投射着个性乃至人格。装修的过程使主体、家人及其将要生活于其间的家宅空间形成一个紧密的共同体,并于其中凝定着有关“家”的归属感、拥有感、认知、认同与期待。
在这个意义上,正是进程性的装修以及在此过程中的主体投入,才让家宅更成其为家宅。这是真正“属于我”的不动产,是“我所拥有”、得以休憩身心的“内部世界”。巴什拉说:“所拥有的空间就是抵御敌对力量的空间,受人喜爱的空间”,它们“不再是那个在测量工作和几何学思维支配下的冷漠无情的空间”,而是“被人所体验的空间”,受到赞美的“幸福空间”。(巴什拉《空间的诗学》)茫茫尘世里,被精心营构的家宅空间流注着主体体验,温润含情。